44、番外·陌上春(一)_囚在湖中的大少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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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4、番外·陌上春(一)

  他记忆中的第一样东西,是刀。

  那把刀全身都是刃口。他第一次拿时,便割了手。

  他独自哭了一会儿,并没有任何人来理睬他。

  血凝固了,他只能再次去拿那把刀,这一回知道要套上那个革套。

  他只有这样一个玩物。

  他很晚才学会说话。

  因为除了教他练刀的人,没有人会同他说话。

  楼中所有不是杀手的人,除了神医徐灵胎,全都被下了哑药。包括那个从小将他带大的小姑娘白音。

  而教他练刀的人,说的是扶桑语。

  他所能看见的,还有一群比他大的孩子。

  可这些孩子见了他,都像见了鬼一样地恐惧。

  他是有那么些不一样的。

  大约是因为教他练刀的人被称作凌光一品——整个凤还楼中地位仅次于楼主的人。

  那把刀,极难习练。

  学会拿刀之后,刀的数量,就增加到了两把。

  前后都是那样锋利的刃。

  他每每还未出刀,便划伤了自己。胸腹之上,累累伤痕。看惯了自己的血之后,就觉得不那么腥了。

  楼主倚天一个月会出现一次。

  那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,总是在地上投下奇长的阴影,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。

  倚天冷漠地看着浑身是血的他,第一次开口,用的是扶桑语:

  “刀,有自己的性格。连刀的性格都摸不透,如何驱使?”

  刀是他唯一的朋友。

  他被唤作陌上春。

  他想,在中原话中,他的刀和他同姓。

  他若不能与他的刀相依为命,又能依靠谁?

  小小的手指夜夜滑过那寂寞如雪的刀刃,有时候会倒映出满天繁星,流光一灿;有时候是霜天残月,晓雾依依;有时候是雾凇沆砀,烟冷寒阙。

  有一夜月澹千门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他漠漠然夤夜孤坐月影里,岑寂心中蓦然一动,刀引千嶂烟波,云起水落处万木摧折。

  那时候,他还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。但他感知到了手中刀的灵性。

  方满四岁。

  凤还有高楼,上与浮云齐。

  交疏结绮窗,阿阁三重阶。

  他那时候还是很小一只,仰起头来看那楼,会很累。所以他每日练完刀默然地回到自己的住处,经过那楼时,都是同其他弟子一样,低头匆匆而过。

  可是有一天,夕阳斜过远山,金赤霞光落到他的脸上,有一种从不曾体验过的,澄净而博大的温暖。

  那晖晖霞光牵引着他仰起头,微微眯起了双眼——

  他看到了一个白衣翩然的成年女子,高楼之上,独自凭栏,望断悠悠江水。

  那女子薄纱覆面,可从他的角度,仍然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。

  那双眼睛,让他莫名觉得熟悉和亲切,仿佛只要一转向他,就是温和慈悯,能够让他依恋。

  斜晖脉脉,将她那身缥缈白衣镀上了一层浅浅金色,仿佛下一刻,她就要乘风而去了。

  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,仿佛能够触到她似的。然而那女子看着浩淼江面过尽千帆,终是渺然转身,进了阁子。

  他心中惘然失落。

  于是每个傍晚,他都会仰起小小头颅,去守望那道白色的、祥和的影子。

  直到一日,那女子无意低头,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。

  他心中忽生欣喜。

  然而那女子的目光,不是他想象中的温存,而是一点点地,变得冷酷。

  他方见到她袖口轻动,下一瞬,只觉得面前骤寒,下意识地侧脸闪避,却只觉得脸颊剧痛,鲜血瞬时淌出。

  身后,一枚八方手里剑,正正钉在地上。

  上面白波九道勾缕纹,他识得是九仙夫人的标志。

  据说九仙夫人极得楼主的宠爱,他想也许是他不够尊敬九仙夫人。

  于是他换了一条隐蔽的路,却仍然每天傍晚,会小心翼翼地,带着虔诚而卑微的心意,仰望楼顶。

  这一切却都落在凌光的眼里。

  终有一日,凌光拦在他面前。

  “九仙夫人是你的母亲。”

  他没有惊讶。

  仿佛他早已经通过那一双眼睛,知晓了。

  凌光指向不远处的一群少年,“杀了他们,你就可以上楼。”

  他没有犹豫。

 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。

  他并没有什么感觉。

  他自己也受了伤,他觉得那些少年身上流出来的血,和他自己的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
  他提刀上楼,九曲回肠,见到了九仙夫人。旁边,坐着楼主倚天。

  九仙夫人冷冷地看着凌光,说的是扶桑语:“为何带他上楼?”

  凌光诡异地笑着:“你是他的奖赏。”

  他并未迟疑地走上前去,拉住九仙夫人的裙裾,仰目期盼,说出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一个字:

  “娘——”

  “放手。”

  他微怔,九仙夫人憎恶地拉着裙裾,见他并没有松开的意思,提高了声音怒喝道:

  “放手!”

  他咬着牙,反而抓得更紧了。

  他满怀希望地看着九仙夫人。他希望娘亲看到自己这样酷肖她的脸,会对他亲近一些。

  他听见少年们谈论过。所有人都是有娘亲的。娘亲是一定会对孩子很好很好的。

  九仙夫人手中现出了一把短刀,毫不留情地勒掉了他的小指。

  鲜血刹那间染红了她雪白的裙裾。

  眼睛所见的比痛苦袭来更快。

  他的脑子中轰然失去了意识,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,那蚀心的疼痛并不能让他醒来。

  仍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裙。他迟疑着又喊了一声:

  “娘?”

  又削落了无名指。

  直到中指也被斩断,他终于揪不住那浸透了鲜血的纱,他方意识到,这一切都是真的。

  而疼痛已经让他麻木了,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,只是愣愣地看着地上三根小小的、惨白的手指。

  已经不是他的了。

  凌光桀桀怪笑,夜枭一般:“望月陌,你砍断了他的三根手指,他以后还如何拿刀?拿不了刀,他如何在凤还楼活下去?”

  九仙夫人说:“他活不活的下去,是他自己的造化。”忽然阴险一笑,“也是你们的造化。”

  凌光自不理睬九仙夫人,对他说:“小孽种,还想活的话,就跪着去求楼主,教你三刀流的刀法!”

  他木然地扫过自己光秃秃的手掌,血一滴滴落到地上的双刀上,玛瑙珠子一般滚落下地。霜雪明刃依旧光华烂然。

  左手在袖中硬生生地曲成拳,骨暴筋抖。

  他垂头,对着倚天屈膝跪了下去。

  这一跪,就是三日三夜,水米未进。

  在他昏迷过去最后一刹,倚天出现在他面前,将他拎进了刀室。

  三刀流,以口衔刀,右手改用龙魂索。

  此后三年,他不曾出过刀室。也再也没有见过九仙夫人。

  除了可以见到凌光和倚天,只有一个白音料理他的日常起居。

  刀室无窗。

  他三年未见日光。

  七岁时,自养杀手的四年训练之期已满,他得到了他的第一个任务。

  杀死哥哥。

  离开凤还楼之前,他终于再度开口说话,问了凌光三个字:

  “为什么?”

  杀手杀人,从来不问为什么。

  这是他知道的规矩。

  可是他还是问了。

  可是这次凌光意外地爽快大方。

  “杀了莫陌,你娘就会重新喜欢你。”

  他愕然抬头,不明白凌光意思。

  “你的娘亲望月陌,和我与倚天一样,都是扶桑人。她是望月色忍,十四年前,被派来中土刺杀太子明严。明严不近女色,她只能通过与太子最亲近的侍前八英去接近他。”

  “而八英之中,唯一的风流浪子,就是如今的靖国公,莫世靖。”

  “莫世靖轻薄儿郎,竟将你娘亲迷惑住,两人花前月下,海誓山盟,然后就有了莫陌。”

  “望月一支,最容不得属下背叛。望月陌身陷情网,人就变得痴傻了。为了不连累莫世靖,自己躲了起来,然而仍在生下莫陌之后,最为虚弱无力之时,被望月流捉回了扶桑。莫陌被她托人送给了莫世靖。”

  “望月流对背叛忍者施以酷刑。望月陌也甚是顽强,硬是撑下三年的非人折磨,逃了出去。养好伤后,回来找莫世靖。两人好了一阵,望月陌却发现莫世靖早已成亲,一妻两妾,甚至已经怀孕生子。她本就极为烈性,为了莫世靖叛祖离宗,却反被莫世靖背叛,连家门也不得入。是以因爱生恨,投靠倚天,入了凤还楼,却发现已经有了你了。”

  “所以你娘望月陌此生,最恨的就是莫世靖,还有和他的两个儿子。你若是能杀了莫陌,她自然会高兴,说不定,就对你另眼相待了。”

  凌光说的许多话,他彼时尚听不大懂。却一字不漏地记在了脑海里。

  莫府中的一切,凌光早已派人打探清楚,告知了他。

  他只需要去接近莫陌。

  莫陌是个嗜棋的少年,不习武功,于他,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任务。

  他撕破了自己的衣裳,随便蹭出了好几道狰狞的伤口,将血染上衣裤,在一个雨天里,躺倒在了莫陌从宫中学棋归来的路上。

  柳色如烟,梨花胜雪。漫天细如牛毛的温润雨丝,仿佛都被染做青翠碧色,沁人心脾。

  青石板的巷子中并没有其他人——他特意选了一个僻静街角。

  空中是风吹不散的缥缈薄雾,轻纱一般弥漫。

  他默默地任由雨水在身体上冰凉流淌,远远地望见一道清雅挺秀的月白身影,撑着素面无文的天青色油纸伞,自巷尾缓步而来。

  一步步,梨花拂乱,缤纷落英自伞面滚落,施施然飘洒地面。

  那面容清俊,如那梨花般风露淡雅。

  那张脸,和娘亲的多像,和自己又多像。却质洁如玉,明澄如镜,不染半点尘埃。

  他忽然觉得自己满身泥水,污秽不堪。

  那一双手伸来时,他竟怯懦地往后缩去。

  那白衣的少年却丝毫不觉得他脏,拿帕子抹净了他满是雨水和血迹的脸,稍稍的怔忡过后,脱去了他破烂的衣衫,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了他,将他抱了起来。

  少年温和地笑着,那笑意让他觉得温暖而明亮。

  “你是谁呢?为什么受了伤,会在这里?又为何,和我长得这么像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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