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、张生_囚在湖中的大少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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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、张生

  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年纪,峻眉朗目,一袭天青锦绣圆领官袍衬得身形挺拔如剑,正气浩然。

  深衣没料到这鸟都懒得来拉泡屎的湖心苑竟会有人来,还是个熟人。欢欢喜喜地把白莹莹的小脚丫子在裤子上蹭干了,趿拉着鞋子迎过去:

  “张公子,原来你是个官儿呀!”

  歪着头看清楚了那缂丝方补子上绣的白鹭,笑嘻嘻道:“还是个六品京官儿哪。”

  这人名叫张子山。

  深衣寻四哥不得,转而计划吃遍京城。

  结果在人多得有如过江之的升平楼,她这个身着异乡之服、花钱大手大脚的小丫头就被偷儿盯上了,还不止一个。

  一个摸了她的钱袋,还一个抢了她装着船图的小包袱,分道儿跑了。

  深衣大骂中原贼子狡猾狡猾的,冲去抓抢她小包袱的那人。那人竟有些身手,泥鳅一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。深衣正急时,一名玄衣公子在前面将那贼子拦下,同那人交起手来。

  深衣去夺包袱,孰料那贼子死不放手,竟把包袱皮儿给扯断了。船图散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,气得她不顾江湖道义,跳上去欲揍那贼子。贼子见势不妙,落荒而逃。

  深衣与那公子同时弯腰拾图,一起身便撞了头。

  公子忙后退道歉,双手将船图奉还给深衣,垂目不多看深衣一眼,十分的彬彬有礼。

  深衣揉着头,暗暗赞叹,这才是礼仪之邦的礼仪之人哪。

  她嘻嘻笑着:“我本不是中原女子,公子无须因我拘泥这些虚礼。公子出手相助,我当好好答谢公子才是。”

  对着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公子,她斟酌着说话得文绉绉些才不至于吓跑了人家。

  礼貌公子礼貌地笑道:“举手之劳,何足挂齿。”又拱手道:“既然完璧归赵,在下告辞了。”

  深衣心道:哈,还真是四个字四个字说话的。

  “我叫朱深衣,敢问公子尊姓大名?”

  那公子还没说话,旁边的小二拿着账单过来了:

  “这位姑娘,一共是二十四两白银,烦请姑娘先结账再用餐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深衣这才想起来她叫了一桌山水八珍,还没付账。

  糟糕。

  深衣摸摸全身上下,除了一对珍珠耳环,一把匕首,几张船图,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。

  “我的银子方才在这里被偷了,我能先押这把匕首给你么?一个月后我一定付账。”

  这把匕首是爹爹送给她的成年礼,乃南极玄铁所铸,价值不菲,别说抵这一顿饭钱,把这升平楼买下来都绰绰有余。

  深衣万分诚恳,小二却是个不识货的。看着这把乌沉沉的匕首,不悦道:“姑娘,我们楼前斗大的字您不识得?概——不——赊——账。再说了,您这刀上也不镌字,我大□□禁武令,不镌户籍的利器都是要被没收的。”

  深衣急了:“那我怎么办?我就是没钱,你难道要拉我去送官?”

  小二一板一眼道:“照我们升平楼的规矩,吃霸王饭的,要在我们楼里做工抵账,一个月二两银子。我们东家是有身份的人,你也别想溜了。”

  深衣心道:他奶奶个熊掌鸡大腿……那岂不是要做一年的小工?黄花菜都凉了……难怪这小二看她这么不顺眼,自已一顿饭吃掉了他一年的工钱。唔,以后要厉行节俭。

  这时却闻那礼貌公子道:“这位姑娘的饭钱,记在我账上罢。”

  小二:“啊?”

  礼貌公子道:“就这样罢。”

  小二不平地看了眼深衣,似是不满意她有这样的好运气。“是,张公子。”

  总之,礼貌公子张子山,就这样无奈地结识了她朱深衣。

  她为了表示深深的谢意,硬是拉着张子山坐下来一起吃了那满满一桌子山水八珍——虽然,那都是他的钱……

  张子山看着深衣,目中迷惑不解。

  “你是……朱姑娘?”

  深衣高兴道:“对对!”

  “你的脸……”

  深衣吐吐舌头:“我易容啦,其实也没怎么动不是?你还是能认出来。”

  张子山抿唇一笑。看到她紫肿发亮的双手,眉头又皱了起来:“这手……”

  深衣恨道:“被人给拶了!”

  张子山的目光落到深衣足下,深衣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过是白色里衣胡乱套了件外衫,下摆上尽是黄黄绿绿的草汁和泥土,顿时脸上发烧。

  还有头发,头发也还没梳呢……

  她毕竟是个姑娘啊,在陌生男子面前如此邋遢,真是丢死人了。真想跳进这池子里躲起来……

  “张通判,这个朱深衣就是陌少的通房丫头。眼下这湖心苑中就她和陌少两个人。”靖国府的管家邵四爷和早上拶她手指的府卫首领仇平匆匆行来,“今天早上徐嬷嬷和奴儿遇害时,就是她在船上。随后用了刑,这丫头但说不知。张通判随便审罢。”

  张子山点点头,向深衣道:“本官是胤天府通判张子山,司狱讼刑名,奉命前来调查一刹海命案。请姑娘配合。”

  原来他是胤天府的官员。

  胤天府是京师衙门,天下首府。以他这样年纪,又非豪门出身,能在其中做到六品通判,已是十分难得。

  他以京官的身份同她说话,礼貌而疏离,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严厉。

  深衣身正不怕影子斜,理直气壮道:“我没杀人。”

  仇平哼道:“奴儿和徐嬷嬷去湖心苑之前都好好的,怎会猝死?我看你脸上有戒尺痕迹,怕是你挨了徐嬷嬷的打,怀恨在心吧!奴儿看到,一并遭了你的毒手。”

  深衣怒道:“我要杀她,一定做得干干净净,哪里还会傻站在船上让你们捉了!”

  “好跋扈的丫头!”邵四爷气得抖指,“就凭这句话,今天早上就该鞭死你!你这小贱人,才来了一天,就爬上了陌少的床,别以为讨好了陌少,就拿到了护身符!”

  深衣惊得瞪圆了眼睛:“谁爬上他的床了!你这老头子怎么红口白牙地胡编!”

 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,张子山道:“好了,本官带来的仵作正在重新验尸,待会自有论断。本官想去见一见陌少。”

  深衣踌躇道:“陌少在睡觉。”

  邵四爷几乎是同时道:“陌少一般会从未时睡到酉时,睡三个时辰。”

  仇平亦补充道:“不错,这陌少脾气坏得很,之前一个丫鬟在他睡时惊扰了他,被他活生生折磨成了傻子,到现在还在我们府中养着,人倒是好了,只是再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。”

  深衣心里一沉,原来下午睡觉是他的习惯——想来在这苑中长日漫漫,除了睡,也没什么事情好打发时间。

  却不知他一个没有缚鸡之力的残疾,用什么手段竟能把人折磨得痴痴傻傻的?

  张子山凝了脸色:“我□□律法公正严明,贵府滥用私刑,折磨下人,都为国法所不容。若非本官今日前来调查一十三件杀人断手之案,也不会知道贵府有两人死于非命。以后有这种事情,都当报官才是。”

  邵四爷倨然道:“张通判,我府怎么处置下人,向来不是胤天府管得着的。这一刹海,本来就是为京军直辖,若非昨日发现的那具尸体据说与连环命案有关,今日也不会让大人进这一刹海,更别说上这湖心苑了。”

  深衣这时才真正感受靖国府这所谓京城第一大府的势力。

  □□以军功封爵,有爵位必然有军队。有军队,便是天下首府胤天衙门,也约束不得,只受天子号令。一个无品无阶的管家,也敢和京官分庭抗礼。

  张子山不过六品通判,要与靖国府相抗,恰如蚍蜉撼树。然而他明知靖国府权大势大,仍坚持律法,确属难得。

  深衣对他愈发生出敬佩来。

  张子山道:“本官既是来此,一切与此命案可能相关之人都须查访。”

  仇平嘲道:“张通判太多虑了。一个残废了六七年的人,无非也就对下人耍耍威风,起居都不能自理,还杀人?笑话!”

  张子山仍坚持道:“本官可以不惊醒陌少,但必须进屋一看。两位若再行阻拦,本官只能上报贵府妨碍公务。”

  陌少的房门从里面闩上了。但为了方便照料,陌少和深衣两房之间的门却未加置门闩。几人悄无声息地从深衣的房中穿了过去。

  窗帘掩得密实,只从门缝中透过些许的光线。一进房间,像是从白天进入了夜晚,从春日进入了暮秋。

  陌少睡得很沉,呼吸轻微。似是畏冷,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。侧向里睡着,半张脸湮没在帐幕的阴影里,只看得见苍白清瘦的下巴和脸颊,轮廓挺秀。头发在白色枕头和被子上铺散开来,如水墨渲染。

  桌上、柜上、窗台、床边,一切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,什么东西都没有。家具木色青黑,愈发显得寂灭。

  张子山轻轻打开柜子,其中整齐叠放着陌少衣物。两三套白锦衣衫,大约是莫府给他准备来见人用的。其余大多是深浅不一的青色或蓝色寻常衣服,似乎陌少自己比较钟爱这两种颜色。

  张子山又去净房中查看了一番,无声退出了陌少房间。

  “为何不见鞋履?”

  经张子山这么一问,深衣才想起来确实陌少床前并无鞋子,柜中、净房中也都没有。

  邵四爷道:“陌少小腿经脉被打断后,两膝以下绵软无力,不能承受身体重量,用拐杖也无法行走。既然双足不能着地,要鞋履何用?”

  深衣和张子山都愕然说不出话来。

  乘了小船到一刹海外的停尸房,仵作已经重新验完了徐嬷嬷和奴儿的尸体。

  二人胸腹都被剖开,五脏外露,状极骇人。右手手臂自手而上亦被割开长而深的口子,其中暗褐色的血管清晰可见。

  “禀大人,两人都是中毒而亡。”

  “何毒?”

  “花汞。此毒从黄水仙中提炼,但炮制过程极繁琐,故而鲜见。无色无味,可由皮肤渗入血管,流入心脏后使之瞬间麻痹,致人死亡。”

  “徐嬷嬷手上的烧伤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属下查验过了伤口,有黄磷成分。然而黄磷味重,单独使用必令人起疑。属下以为是赤焰蛾粉。赤焰蛾产自西域,幼虫若哺喂黄磷,成蛾后其翅上鳞粉便能够见光燃烧。”

  张子山略微忖度,道:“邵四爷,仇首领,此案与朱姑娘无关。”

  仇平刚硬的眉毛竖了起来,哼道:“张通判,说这话要讲证据。”

  张子山道:

  “其一,奴儿和徐嬷嬷双双中毒,却只有徐嬷嬷手上被烧伤,说明那被烧掉的物事是先经过奴儿再到徐嬷嬷手中。当时若是三人在船上,朱姑娘要给徐嬷嬷东西,为何要经过奴儿之手?”

  “其二,鳞粉见光而燃,说明此物起码有两层,鳞粉涂在里面。此物在徐嬷嬷手中被打开,那么必然是徐嬷嬷想要见到的东西。如邵四爷所言,朱姑娘是外地人,身无长物,入府奴不过一日,和徐嬷嬷接触,不过一两次。敢问朱姑娘有什么东西,会引起徐嬷嬷的兴趣?”

  “本官认为,二位要查明凶手,不如从奴儿这边查起。这奴儿恐怕不止是个粗使下奴这么简单。”

  仇平和邵四爷皱眉思索,默然无言。

  深衣感激地看了张子山一眼。

  邵四爷道:“这是我府府内事,我等自会彻查。若张通判再无其他事情,请回罢。”

  张子山拱手道:“告辞。”

  那仵作指使着几个学徒将徐嬷嬷旁一具盖着白布的尸身挪上担架。动作间尸身头顶的白布掀开一角,半片雪白狰狞的脸露了出来。

  深衣头中“嗡”的一声,麻麻的寒意沿着脊柱爬上身来。

  是那鬼脸人。

  仇平和邵四爷引路,鬼脸人的尸体被抬出了停尸房。张子山殿后,与深衣擦身而过,天青衣袂飘然若飞。

  深衣道:“诶——”

  张子山未回头,深衣却见他右手背在身后,向下伸出三根指头。大拇指指指自己,又指指她。

  深衣会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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