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_清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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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

  朱高炽三兄弟归心似箭,日夜兼程,终于在六月中旬抵达了北平。

  驻扎在城外的宋忠看到世子等人归来,大吃一惊。虽说打仗指挥能力同燕王没得比,论政治-斗争,曾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宋忠却颇有经验。

  燕王只有三子,都是嫡子,扣在手里,多好的人质!怎么还给放回来了?

  人放回来,还有什么办法能辖制燕王?

  与张昺谢贵不同,宋忠对燕王发疯一事始终抱有怀疑,锦衣卫的工经验告诉他,此事疑点颇多,万一燕王真的是装疯,所图必大!

  可惜张昺谢贵不听他的,暴昭对他的上份工很不待见,连带着对宋忠本人也十分看不上眼,谁让锦衣卫在洪武朝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听?

  这种情况之下,宋忠纵有千张嘴,万般想法,也无计可施。只能下令余瑱等人带兵日夜巡逻,预防和消除一切潜在的危险。

  殊不知,危险就隐藏在余瑱手下的边军和燕山护卫中。

  杨铎在军中的串-联工很成功,开平卫指挥使徐忠也站在燕王一边,只要城中发出号令,诸人必将随号令而动,哪怕参与行动的只有几千人,一旦“炸-营”成功,三万的军队也会在瞬间土崩瓦解。

  城内城外,装疯的燕王朱棣,被蒙在鼓里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,心慌难定的都督宋忠,彼此开展着明面上和暗地中的较量,看似平静的局面,很快将被朱高炽等人的归来打破。

  建文帝亲自把到手的王牌送回了朱棣手中,相当于替燕王吹响了起兵的号角声。

  三个儿子回到身边,燕王再无后顾之忧。

  哪怕建文帝说一百声“悔不听辉祖之言”,也是白搭。

  队伍穿过宋忠军队的营地,看着林立的帐篷和堆在一起的木栅拒马,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心中一凛。

  孟已从世子辂中出来,骑马行在队伍中,见军营中走出几名身着绯袍和青袍的武官,手指不由得收紧,背上已经痊愈的棍伤又在隐隐痛。

  宋忠,余瑱。

  低垂眼眸,掩去了眸子深处沸腾的恨意与杀气。

  这两个人,曾想要了他的命。

  他在冰天雪地中发过誓,只要能活着,一定要一点不差的讨回来!

  蚍蜉撼树又如何?只要他这个小虾米踏上一条足够稳固,必将扬帆远航的大船,眼前两人终将成为可轻易碾碎的齑粉。

  不必亲自动手,只需借势。

  这样的工方式,他熟悉得很。

  孟冷笑,沈瑄策马走过他身边,“下马,见过宋都督。”

  淡淡的一句话,听不出太多感□彩。孟抬起头,看着沈瑄的如玉般的面容,看着那双黑沉的眸子,弯了一下嘴角。

  沈千户和他一样,记仇。

  宋忠同世子兄弟三人见礼,看到站在三人身后的沈瑄,眼有些发冷。至于跟在沈瑄身边的孟,直接被忽略了。

  这样的小角色,宋都督早已经忘到了脑后。可今后发生的事却告诉他,小角色也能发挥大用,也能置人于死地。

  “孤兄弟三人心忧父王,急着进城,无礼之处还请都督见谅。”

  “不敢,世子纯孝,本官钦佩。”

  只夸奖世子,不提高阳郡王和朱高燧,明显有挑拨嫌疑。

  朱高炽憨厚的笑笑,没说话。

  比起南京的官员,宋忠这样的挑拨手段还不够看。

  朱高炽以不变应万变,令宦官扶他上辂,朱高煦和朱高燧就没他那么好的脾气。

  在南京,不得不忍气吞声,回到自己的地盘了,再让人蹬鼻子上脸,这不是他们的风格。

  不过,宋忠好歹是一品的都督,轻易不能动,至于其他人……

  朱高煦骑在马上,骏马打了个响鼻,站在一边的余瑱,看着这匹通体漆黑,只在额间有菱形白斑的骏马,越看越是眼熟,越看越像魏国公徐辉祖最喜爱的一匹坐骑。

  心中思量,脸上不自觉的带出了惊异,恰恰被朱高煦看在眼里,二话不说,一鞭子甩了过来。余瑱本能的躲了一下,仍被马鞭扫过脸侧,麻木之后是火辣辣的疼,掌心覆上,满手鲜红。

  “你!”

  “孤如何?”朱高煦高踞马背之上,收起马鞭,敲着掌心,“孤不过是看到只苍蝇,给了一鞭子,余指挥有何不满?”

  余瑱暴怒,手按在腰间配刀之上,却被宋忠一把拦住。

  朱高煦眉毛一挑,“怎么,宋都督有话说?”

  “郡王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

  不管燕王一家将来怎么样,现在朱高煦是郡王,是皇室贵篑,余瑱区区一个指挥使,敢对郡王拔刀,追究下来罪名可不小。

  “宋都督这话,孤听不明白,孤何时不饶人了?”朱高煦又甩了一下鞭子,不偏不差,抽-在了余瑱的另一边脸上,很是对称,“孤只是那些厌烦平日里嗡嗡嗡的苍蝇,见着了就想抽-几鞭子,宋都督可是听明白了?”

  宋忠咬牙,“本官听明白了。”

  说着,按住余瑱的肩膀,硬生生的将他按跪在地,“向郡王赔罪!”

  余瑱满面鲜红,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。

  “哈哈……”

  看着满脸铁青的宋忠和余瑱,朱高煦笑得肆意,朱高燧也学着甩了两下鞭子,没伤人,只是逼得宋忠手下军官倒退两步。

  朱高煦笑得更加张扬。

  眼轻蔑,就像再说,小王就是嚣张了,你奈我何?

  “二弟,三弟,时辰不早了。”

  朱高炽的声音在前方响起,敦厚宽仁的世子,只提醒两个弟弟注意时间,决口不提朱高煦对二品的都指挥使动鞭子,好似压根没看到余瑱脸上两道鲜血淋漓的伤口。

  世子发话,朱高煦和朱高燧自然不再纠缠,如宋忠所说那般,饶了余瑱这一次。

  孟走在队伍中,目光扫过宋忠和余瑱,尽管不是亲自动手,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。

  等到一行人进了城,宋忠突然叫了一声,“不好!失算了!”

  “都督?”余瑱捂着伤口,麾下立刻有人去传军中的医户,“何处不妥?”

  “高阳郡王必是故意激怒我等,让我等无法阻拦护卫进城!”宋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“我军驻扎城外,谢指挥掌控北平九门,燕王被困城内,王府护卫有限,如瓮中之鳖。燕王世子随行护卫有八百之数,沿途行来,若与燕王麾下各军取得联系,则事危矣!”

  “都督是否过于担忧了?”余瑱说道,“不过八百人,能成何事?且都督也只是猜测,不如派人先去各卫打探,便可知分晓。”

  “也只能如此。”

  宋忠点头,脸色始终没有好转。

  城内正值饭点,燕王却未如往日一般,出没于市井民巷,为百姓创收做出贡献。

  据王府传出的消息,燕王病情加重,除了间歇性发的精疾病,还突发半身不遂,躺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。

  朱高炽三兄弟回到王府后,顾不得洗去一身的风尘,快步穿过承运,存心等殿,来到燕王养病的宫室内,门一开,扑通几声,兄弟三个全都跪在了地上,对着床榻的位置扯开了嗓子,“父王啊,儿子回来迟了!”

  躺在床上装病的燕王本来挺高兴,儿子全须全尾的从南京回来了!刚想从床上起来,说一句“我父子三人能够团聚,是上天相助!”

  结果朱高炽三兄弟跪地开嚎,差点让燕王背过气去,老子还没死呢!嚎什么嚎!

  于是乎,本来半身不遂的燕王朱棣,猛的起身,抄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,甭管枕头还是香炉,一股脑的朝儿子扔了过去。

  不孝的东西,一个个的咒老子,砸死算了!

  “父王!”

  朱高炽动慢点,被飞来的枕头整个拍在脸上,好在不是瓷枕,否则必定满脸开花。

  朱高煦和朱高燧动快一步,躲开了第一波攻击,眼见父王开始抄大件,赤脚站在地上,高举起六扇的屏风,朱高炽还傻呵呵的跪在地上,两人也没想那么多,重新跑回去,一人一条胳膊把朱高炽扶起来,不跑要闹出人命了!

  兄弟三个在前边跑,燕王举着屏风在后边追,父子四个在房间里玩老鹰拍小鸡。

  房门是关着的,门外的护卫听到动静,马上就要进去,却被从回廊下走来的道衍和尚拦住了。眉毛花白的大和尚捻着佛珠,宣了一声佛号,“此为天家父子兄弟机缘,不可轻扰。”

  说完,看了看沈瑄,又看了看孟,“两位施主也是有大机缘的。”

  沈瑄没说话,对道衍回了一礼。

  孟转了转眼珠子,道衍和尚是个奇的人物,后世评选疑似穿越者的古人,这位次次榜上有名,票数仅次于汉朝的王莽。

  不过,几次见到真人,孟确信这位肯定是明朝土著。只是理想和追求比普通人更高端大气上档次,别的和尚整天念经,他成日里想着造反……而已。

  “施主,”道衍和尚已过花甲之年,长得慈眉善目,“贫僧不打诳语。一切可待来日。”

  孟不置可否,道衍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,站在门外,等到室内的动静小了些,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。

  “千户,大和尚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孟看着关上的房门,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
  沈瑄静静的看了他一眼,转过头,没说话。

  孟挠挠下巴,抬头望天,古人大概都喜欢这样,说话留一半,知道答案也不告诉你,就两个字,你猜。

  半个时辰后,房门再次打开,道衍从里面走出来,朝着沈瑄和孟两人微微一笑,很是意味深长。

  孟开始牙酸,这大和尚没事玩什么秘?

  朱高炽三兄弟随后走出,朱高炽一身香炉灰,朱高煦青了一个眼眶,朱高燧头上肿起一个大包。

  样子虽然狼狈,脸上却都带着梦幻般的笑。很显然,燕王收拾过儿子之后,又给三人分了甜枣。

  “孟百户,孤同父王说了,自今日起,你不需再回边塞,留在王府护卫,仍任百户一职。”

  开口的是朱高炽,朱高煦和朱高燧正回味着燕王给的甜枣,现下有人和他们说月亮是方的,两人都不会反对。

  “卑下谢世子,谢高阳郡王,谢三公子!”

  “起来吧,父王要见你和孟百户。”朱高炽笑着说道,“稍后,孤还想听你讲那名老者的故事。”

  “卑下遵命。”

  “好了,孤要去见母妃,二弟,三弟,来扶着为兄。”

  听到朱高炽这句话,孟诧异的抬头,却见朱高煦和朱高燧没有任何异议,两人扶着朱高炽,身后跟着几名宦官宫人,走向了左侧回廊。

 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?

  兄友弟恭四个字,竟然会出现在这三兄弟身上?

  “沈千户,孟百户,王爷有请。”

  一身蓝色团领葵花衫的三保从室内走出,比起上次见面,三保没多少变化,对待沈瑄和孟的态度却明显亲切许多。

  孟深吸一口气,果然赌对了。

  只要护着世子三人从南京回来,哪怕只是个不起眼的护卫,也必定是水涨船高。

  洒落的香炉和其他物件已被宦官和宫人收拾妥当,燕王坐在上首,脸色红润,似乎比月前还胖了不少。孟低头,错觉,一定是错觉!

  “卑下见过王爷!”

  “起来。”

  燕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,开口问道:“倪谅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回王爷,倪谅欲诬告世子不法,卑下请示过世子郡王,将他抓了起来。”

  砰!

  燕王一拳砸在桌面上,虎目露出凶光,“好,好一个倪谅!”

  沈瑄从怀中取出倪谅供出的细名单,除了京城燕王府的人,北平燕王府长史葛诚,指挥卢振,乃至于教导世子的王府教授都赫然在列。

  葛诚和卢振早就上了燕王的黑名单,王府教授却着实出乎预料。

  “孤待他们不薄,竟如此回报于孤!”

  燕王的手指一点一点合拢,将倪谅的供词攥紧,生生的捏成了一团。

  “王爷息怒。”

  “孤如何息怒,怎么息怒?!”

  三个儿子从京城安全回来,彼此的亲近不似做假,燕王本来挺高兴。不想马上被泼了一瓢凉水,得知身边被安-插-了一堆细,连为儿子挑选的护卫都一样!

  从晴空万里到乌云密布,电闪雷鸣,不过眨眼的时间。

  燕王收起暴怒的表情,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。

  “沈瑄。”

  “卑下在!”

  “孤命你为燕山后卫指挥,从京中带回的护卫皆归于你麾下,护卫王府!”

  “卑职遵命!”

  “孟。”

  “卑下在。”

  “你仍为百户,归于燕山后卫。”

  “卑下遵命!”

  “三保。”

  “奴婢在。”

  “和孟百户一起,带上几个人,”燕王将手中捏成团的供词扔给三保,“这上面的全都抓起来!”

  “奴婢遵命。”

  “至于倪谅,”燕王冷冷一笑,“叫人剥了他的皮!”

  “是!”

  孟伏在地上,听着燕王最后说出的话,从脊椎处升起一股冷意,很快蹿往四肢百骸。

  他再一次清醒的认识到,面前的人是燕王,是历史上杀伐果决,令蒙元和诸邦闻风丧胆的永乐大帝!

  刚刚升起的丁点骄傲很快被碾碎。

  在朱棣手下做事,必须小心谨慎,绝对不能翘尾巴。

  小心驶得万年船。

  谨慎的人,才能活得长久。

  当夜,为庆祝世子三人平安归来,王府设了家宴。

  燕王一家举杯庆祝的同时,一队队护卫在提着灯笼的宦官引领下,踹开了王府长史和教授的房门。长史葛诚被抓时,在他枕下搜出了写给北平布政使张昺的秘信,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;“燕王本无恙,公等勿懈。”

  奉命抓人的总旗于亮脸色大变,立即派人奏报燕王。

  彼时,王府教授已于房中投缳,家小投井。孟拿起他留在桌上的遗文,全篇痛斥燕王心怀不轨,不忠不臣。

  “百户,如何处置?”

  孟十分清楚,一张纸,几行字,将决定一个宗族的命运。就算现在不会,等到燕王登基的那一天,也是一样。

  “百户?”

  “呈交王爷。”

  孟将纸交给同行的宦官,既然选择了不同的路,就要有承受后果的准备。

  他钦佩王府教授的耿直,也钦佩他慷慨赴死的勇气,但,不同的立场,注定他必须收起心中的怜悯。

  决定了,就不能后悔。

  看到这张纸的不只他一人,想瞒,是肯定瞒不住的。

  一将功成万骨枯,既然决定跟随燕王走上靖难这条路,当个反贼,有些事终将无法避免。

  王府长史葛诚被抓,教授一家自尽,一同被抓的还有府内宦官,宫人,护卫及属官文吏等三十余人。

  燕山护卫指挥卢振不知去向,孟同周荣碰面之后,很快意识到不好,三保亲自禀报燕王,仍是迟了一步。原来,王妃身边一名女官竟也是细,将消息暗地传给卢振,卢振也不太仗义,见到王府护卫开始行动,压根没想着给葛诚等人提个醒,打晕盯着自己的两名护卫,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腰牌溜出了王府。

  卢振出府直奔北平布政使司衙门,求见布政使张昺。

  燕王装疯的消息自然隐瞒不住,但朝廷尚未下令,张昺谢贵不能对堂堂亲王怎么样,只能快马给京中送信,同时联系城外的宋忠,派兵入城,以木栅断端礼等四门通路,围困王府。

  燕王之所以装疯,为的是争取时间,打造兵器,准备粮秣。如今百密一疏,竟被张信谢贵先行一步,来不及调派军队,情况顿时无比凶险。

  气氛已是剑拔弩张,现在比的就是谁的速度更快,谁的心更狠!

  王府内,燕王同道衍商量对策,孟与其他护卫守在门外。

  此时,王府内已是灯火通明,步步为岗。

  肃杀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,几乎使人窒息。

  北平都指挥使司内,谢贵正焦急的等待京城指令,张信坐在厢房内,沉默不语。

  张信同燕王有私交,也很受燕王赏识,如今燕王身陷险境,他也十分的矛盾。

  该奉行大义,为朝廷办事,还是……

  张信举棋不定,一切只有等京城的旨意下达,才能做出决断。

  历史在这里稍稍拐了一个弯,护卫倪谅没能成功告发燕王世子不法,燕王也没有派遣属官和百户邓庸进京,朝廷没有借口直接下令逮捕燕王,只能等着张昺的奏疏送到。

  建文帝接到张昺的奏疏之后,立刻下达了逮捕燕王及其官属的诏令。只不过,经过齐泰的手,逮捕燕王官属的诏令下达给了张昺和谢贵,燕王的逮捕令仍是落在了张信手中。

  事实证明,该来的总是会来,历史的惯性,终是不可逆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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